林海音:春文 | 林海音 有一位老婆婆,年年的除夕要我给她做一件事,她拿来一叠红纸和笔砚要我写“春”。 在裁成大小形状不同的红纸上,我用蘸饱了墨汁的羊毫笔,竟也痛快淋漓地挥毫一番。 当我每次写下那“福”字、“春”字的时候,心里不免想到,不是因为还有个守着旧习惯的老婆婆的话,像我这一代的人,在目前的这种生活下,又怎么能有机会练练毛笔字呢。 我的毛笔字虽有如春蚓秋蛇,但我还是很高兴写,因为它使我温习了旧的年月。
老婆婆的眼睛从去年就不太好了,所以也贴得歪歪斜斜的,但那却是包含了多么深切的意义啊。 阿文去年是7岁,刚进小学,今年就是8岁了,老祖母守着这个孙子过活,因为阿文的父亲死了,母亲长年住在娘家。 可以说,老婆婆对于第二代的希望已经没有了,她的精神是依在第三代的阿文身上。 我常替她难过,想着这中间空落下的一段距离,怎么衔接得上呢?但是老婆婆并不气馁,她只是那样稳稳当当地过活着。 祖孙俩没事闲谈时,我常听阿文对祖母说长大要如何如何的话,祖母也都满口答应下来,就仿佛一向寄望于儿子的一切,都会在孙子的身上实现。
可不是,当阿文写下了第一个“春”字时,那不是已经接近了一步吗?
我年底整理信箧,翻出旧信来看时,发现一封发黄的信,是某年师母寄给我的,那年我曾向她发了些牢骚,她立刻回信安慰我说: 经过几次变乱,不但你不是小孩子,而我更是垂垂欲老。 完完全全的快乐,是不容易得到的,夫妻之间亦只有互谅互助,如果常去观察分析,不免自寻苦恼。 何况我们都有我们的神圣的职务———保护和教养我们的下一代。 如果我们能看见我们一生所希望所愿意做的事,他们能达到,能完成,该是多么快乐的事? 时间是多么的无情啊。
我们也许生活得并不如意,也许常觉得个人的夙愿完全绝望,这世界是多么悲惨,但是看见孩子们天真烂漫的心智与笑容,便会相信我们的世界仍有前途,仍有美的境界存在。
林海音,原名林含英,小名英子,生于日本大阪,原籍苗栗县头份镇曾担任“世界日报”实习记者,主持《联合报》副刊10年。一生创作了多篇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,产量十分可观。代表作品有《晓云》、《城南旧事》、《春风》、《孟珠的旅程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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